我和F是在开往衡水市区的公交车上认识的,当时我在读加缪手记。F是我在高中最好的朋友,虽然我们只见过一次面。算上大学,一共是两次。
我们的联络长久以来都是迟滞的,如同前文写到,我会在熄灯的时间里写信。上大学后,我把给F的这些信辑录成文,共一万余字。我以为我真的写了很多的。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里的联络,就是这样,时间与空间都有很远的距离。这样的交流像是人向着山对面喊话,声音经过漫长的传播才到达另一个人的耳朵,言语在回声中失真。不及时,不准确,但是经常能有所回应。这是难以忍受的生活里,不多的慰藉。
后来我们用电话交流。第一次打电话时,我不知道要讲什么,我说,“我是加缪”。疫情的时候,我在家里,她被困在学校。我们在很多没有摄像头的时间里聊天,早晨五点四十前,晚上十点半以后。我第一次知道手机QQ上的火花是什么样子。
某一天班会后提前结束了视频会议,我就在马路上骑车,路中央不停地转弯。我们也聊天。我已经记不清那天聊了什么,但一个念头至今挥之不去:我想那样骑下去,聊下去。即使是在原地转圈。
关于书籍,关于日常,关于个人与集体的关系,关于对世界的感知。这个时候我才理解,哦,原来世界可以以这样一种面貌存在,原来我可以这样的厌恶当下的生活。是的,我也曾是需要被“告知”才明白我是可以有所不同的人。那时我刚开始读加缪,尚且不明白真的要去“反抗”什么。我们讨论的,无非是衡中,社会教育,站在同一视角上,我们有聊不完的话题。
她讲,我是她认识的第一个,知道张枣的诗的人。后来我问她,怎么样的想法去认识一个陌生地方的一个陌生人,而这个人是我。她讲,因为当时我在读加缪的书。而在这个地方,读这种书的人会很少吧。我很惭愧,虽然受加缪影响很多,但加缪手记至今也没有翻开过第三卷。
读加缪手记,印象深刻的有这么两句话。“殊异者具有普世情怀”,“对他人生活的乡愁”。一种莫名其妙的普世价值在前一句中油然而生,即使逻辑不清,也要争个面红耳赤,但我什么实际行动也没有做,这些事情是彼时聊的很多的。后一句是彼时我个人生活的真实写照,用F的话讲,“什么都羡慕只会害了你自己”。可是,我没有所谓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”、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的勇气,我甚至没有自杀的勇气。我就是这样一个乏味无趣的人。
她讲,她要位移一下,这个位置很不舒服。衡中宿舍的电话挂在进门左右的墙上,她时常会找到无人的空宿舍,方便打电话。我记得她不止一次讲过“位移一下”,有时是因为蚊子太多,需要换其他宿舍,有时是需要拿一点东西。我认为这个词非常有意思,现在有时也还在用。
后来她讲她在学校谈恋爱的日常。我想起一个见面并不多的学长,和他经过大学里多见情侣的小道,他突然讲,看到周遭人因为谈恋爱而获得喜悦,自己也能从中获得某种程度的快乐。我想我在听F的分享时,也是类似的心情吧,尽管口头并没有这样说(笑)。
高三下学期的第一个假期,我自己在出租屋里,我们在聊红楼梦。“钗于奁内待时飞”,她忘记了“奁”字怎么写。我笑着讲,上面一个“大”,下面一个“区”,手指还在自己比划。那时我正从卧室望穿客厅、厨房,看到一片斑驳叶影随风晃动。我们几近聊到天明。
再后来,高考后我有点幼稚的离家出走,走进大山里,沿着现代社会的边缘和F打电话。她讲,她的大学开学要准备什么,为什么不去复读了,她要如何如何收拾下房间。我固执地走到天黑,直到父亲开着车追上来,争吵中挂断电话。
夜晚,我坐在大学一个少有人经过的楼梯间里为她念书,我记得我有念《西西弗神话》,念了两页便念不下去了。然后我讲故事,讲我在奶奶去世那天的见闻,遗体从早上放到中午,肉眼可见的身体开始发胀,躺在床上臃肿起来。她渐渐没有了回应。我讲,我那时没有感到很悲伤,没有流几滴眼泪,可现在悲伤尽向我涌来。我感到很难过。而她睡着了。
后来我们谈了恋爱,又分手,只是偶尔在一起听音乐。我没有恋爱的感觉,但我始终认为F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,即使两个人在各自的世界线上渐行渐远。
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是越来越大的,我想,观念上的差异与对世界的感知是完全不同的,我们的交流也是越来越少,误会与隔阂在寥寥几语中越积越多,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述这些事,甚至我可能自己也没有理解后面的事情。我只是感到很遗憾。